在依海的台灣讀《依海之人》— 評論與反思

yyyyyun
Apr 2, 2024

--

前言:關於認同

「斐索人沒有主人,斐索是每個愛海的、能把事情做好的集合名稱。⋯⋯只要喜歡斐索性也喜歡實踐斐索性,每個人都是主人」(頁50)。

《依海之人》書寫的雖然是遠在馬達加斯加的南島語族斐索,但閱讀過程中意外的感到親切與共鳴。尤其斐索人建構認同、看待文化的方式,與過去許許多多長輩教給我、並且改變了我的世界的極其相似。

那時我還在台東讀書,常有機會到學校附近的部落學習。有次,我們加入部落的勞動工作,把散落的木材聚集。一段時間後,一位排灣族長輩忽然轉身,語氣真摯而慎重的對我們說:「謝謝你們。你們都是部落的一部分,因為你們在乎土地,向土地學習。你的行為會說話。」語畢,留下錯愕、不可置信,又好像還有一點感動與開心的我。混雜的情緒來自從小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誰,卻不得而知,然後終於在長輩的話語中找到出口。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訴我,一個人的認同不必侷限於血緣。你是誰,取決於你做什麼。

或許因為有幸經歷類似於作者在田野中被肯認、「成為斐索」的過程,閱讀時我常常想跟著尖叫:「啊啊對!就是這樣!」因此本篇讀書心得想專注討論關於「認同」的問題,即斐索人是如何看待自己、定義自己的?

Vezo tsy karazan’olo 斐索不是一類人

「vezo tsy karazan’olo 斐索不是一類人」的描述幾乎要貫穿整本書,不論作者或報導人都一次又一次的重複提起。我想這樣的閱讀體驗,除了是作者把自己在田野的感受搬進書本外,也示意「斐索不是一類人」是理解何謂斐索的前提。斐索不是一類人,因為他們不以血緣、地緣劃分,而是透過當下的行為。斐索亦無法被分類、界定哪一群人永遠是/不是斐索,因此被作者描述為「非類屬性的」。

「斐索不是一類人」這句話可能使斐索看似模糊、難以掌握,但其實斐索人很清楚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。

mianatzy havezoa 學習斐索

當一個人習得斐索的生活方式,以行動展演於生活時,他就是斐索。人們說「斐索人懂魚」,是在說當一個男人知道去哪裡、何時可以捕到最多魚;當一個女人掌握市場資訊,能精巧的處理、保存和販賣漁獲;當一個孩子學會、並且喜歡食用某些味道重的魚。

斐索人的行為即認同,因此不難想像行為的產生過程 — 學習,格外重要。斐索人稱外人學習斐索的過程為「mianatzy havezoa」,直譯為學習、研習斐索性。而學習斐索性的過程,就相當於成為斐索人的過程。因為「當一個人『學習』因此『懂』,他就成為斐索」(頁63)。斐索的 mianatzy havezoa 也讓我想到了阿美族語中「sakalatamdaw」的概念。Sakalatamdaw 是對於 tamdaw(人)的教導過程,學習「成為一個人」。

此外,類比也是建構斐索認同很重要的管道。過去我們好像會覺得,比較是一件不好的事,人們不應該透過與別人比較來了解自己。但在斐索人認同的建構中,類比其實是重要的、不可或缺的「認識自己是誰」的途徑與歷程。斐索人不斷與鄰近、相似卻也很不同的瑪希孔羅人比較,從而界定什麼「是」斐索 — 「當斐索男人跟我解釋,一個人是經由海上活動而成為斐索時,他們會伸出自己的手,然後稍微扭腰,指出腰上的疤是『斐索人的記號』」(頁97);什麼「不是」斐索 — 「當我問女人,他們手上是否也有『斐索人的記號』,她們建議我看看瑪希孔羅女人的手,大拇指底下有繭,是每日舂玉米和米造成的。斐索女人的手少了繭」(頁98)。

Vezo malemy fo 斐索人有一顆柔軟的心

柔軟是斐索人的特質,也是構成斐索認同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
斐索人柔軟的成為一個地方的形狀。他們移動,然後自然而然地變成當地的生活方式。一位報導人從貝羅搬到貝塔尼亞後,便不再採集海參。外人大多會從環境歸因,認爲是因貝塔尼亞的海參少得不值得特別付出勞力。但報導人是這樣解釋的:「因為這裡的人不習慣,所以我們就不做了。」(頁92)對斐索人來說,「習慣」某件事,實際上就是「變成習慣」它。斐索人相信「居住地有將其特性加到自己身上的力量」(頁93),因此人們的模樣,也必定受到居住地影響。

斐索人柔軟的穿過所有束縛。面對那些太過困難的「風巴」和「伐里」,他們測試、調整、或者直接取消。因為「如果有太多的伐里要理會,斐索人『隨時都會死』」(頁130)。斐索人對此保持著一貫的從容與悠哉,從不避諱談論自己的柔軟,甚至有時帶著一點驕傲。

面對外來的殖民者,斐索人依然柔軟。只要作者在田野間問到關於撤卡拉瓦國王(龐加卡)的歷史,報導人都會不約而同的提起一則古老的反抗故事:「如果國王來到海邊,斐索人就出海,因為他們懶得在村子裡等著見他。」(頁143)作者指出,斐索人是因爲拒絕臣服於撤卡拉瓦國王所以逃離。然而,這樣的觀點並不足以解釋斐索人為什麼選擇以逃離抵抗,而非其他手段。我認為,斐索人的逃離其實是有意義的,不僅僅因為討厭羈絆與束縛。選擇逃離「很斐索」,因為這與斐索人的價值觀契合,即當下是最重要的。逃離不只是逃離,更是對斐索人「行為即認同」的再次強化。逃離是一種積極的作斐索,因為在「當下」,他們不但不受國王掌控,而且身處海上 — 一個讓斐索得以「是」斐索的最重要的場域。

柔軟作為一種本質、由內而外的特質,也無疑在時時刻刻不被特別提起的日常裡,傳給了下一代。「如果一個小孩被罵而開始大哭,他的父母會立刻安撫他,告訴他別哭了,因為哭會讓他生病⋯⋯斐索父母『柔軟』地在孩子身上複製了更多的『柔軟』」(頁129),柔軟因而成為少數存有的斐索性。

反思:作為台灣人

從馬達加斯加的斐索回到台灣,作為台灣人,我們的認同如何形成?

相比斐索人看重當下,相信行為即認同,台灣人更趨近「存有」的狀態。我們常常是先被定義為台灣人,才開始在其中摸索、找尋什麼是屬於台灣人的「行為」。 而為了因應這樣被放在一個空盒子裡的不安感,小時候的我很用力的想把一切土地的痕跡留在身上。接續前言所述的故事,從那之後我便盡力成為「土地的孩子」,以此為藉的生活直至今日。與書中作為對比的凱南圖人相似:「引入地方的水,消化在地的、從地方的土地長出來的食物。人們透過吸納這些物質,『成為土地在其內』之人;同時,『土地⋯⋯成為有人在其中』」(頁96)。「土地的孩子」認同看似安撫了我的迷惘,但其實害怕失根的焦慮一直都在。

反觀斐索人,他們似乎總是對自己的狀態與認同感到自信,全然相信自己所具備的、可能的斐索性。即便有時候表現得有點瑪希孔羅,但因為在斐索的意義體系中,從來不會有「人」不夠格成為斐索,只有「行為」(而行為是可變的、流動的、非本質性的),所以斐索人好像很少經歷認同危機? 雖然我們依然擺盪於存有和行為的光譜之間,但斐索的經驗提供了一種嶄新看待自己的方式。以為閱讀民族誌是為了理解一群異己的人,實則在閱讀過程中,一起梳理了自己的認同。

有賴於作者細膩清晰的文筆,〈依海之人〉是一本讀起來很享受的民族誌。不論是「當下」的能動性、斐索人柔軟的特質,還有他們描述自己柔軟時的自信,都好令人欣賞。讀後更覺得人類學家都有某種自虐傾向吧(笑)。所以在田野被稱讚「非常斐索」時會無比開心,但也深知當有一天離開、不再作斐索時,一切都可能歸零重來。

因為這就是斐索。

--

--

yyyyyun

土地的孩子。生於台北,而後在台東、常熟與哥斯大黎加的滋養下成人。畢業於非學校型態實驗教育與世界聯合學院,目前在大學裡作一個後個人自學生。